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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02月08日17: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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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 年夏天,李涵与三里屯南 42 号楼偶遇,首次被一股“不可抗拒的吸引力”击中。他在 2013 年出版的城市绘本《一点儿北京》中,详细描绘了当时把他“震住”的场景:

“这是一座普通的六层红砖居民楼,但二层以下的住宅全都改成了商铺!洗脚店上面是卖潮牌 T 恤的,隔壁文身店下边是卖光盘的。金发美女在酒吧里嘬着奶昔,两米开外人行道上大嫂正卖着麻辣烫,几个印度人站在街角聊天。这场面既时尚又粗陋,特北京又特国际,就像是在 PS 剪切粘贴完成的拼贴,但是一切都是活的。”

当时的三里屯正努力迈向国际化,中国首家苹果零售店于该年 7 月在三里屯 VILLAGE(2013 年更名为三里屯太古里)开业,三里屯南 42 号楼或许是受到了某种感召,开始自发地孕育出类型丰富的商业形态。高级酒吧、美甲店、美容店、廉价的路边摊与小吃店,混杂在同一个空间中,来自不同国家与地区的人们在其中自如地穿梭。

这一切被李涵和胡妍记录到了图纸上,成为后来的作品《脏街 42 号楼的轮回》的一部分,也成为了绘造社的开端。

三里屯南 42 号楼在 2008 年时的模样,以及绘造社制成的轴测图

这是一项耗费时间及人力成本的事业。

开始绘图前,他们首先需要组建一支团队,对所要描绘的地点展开调研,用照片与视频记录下不同空间的样貌。

细节的获取需要耗费不少精力,因为搜集到的素材量与图像的信息量紧密关联。“真实性还是挺重要的,尽管你可以编一个,比如一个餐馆,大概布局有了,找一些家具拼一拼也能行;但是总觉得那个味道不对,真实的东西呈现出来的细节总感觉更好,所以我们基本上所有东西都是现场拍照片获得资料。”李涵表示。

为此,他们时常不得不进行偷拍,将启动了拍摄功能的手机放在衬衣口袋中,假装成顾客走进禁止摄像的商户中闲逛一圈。拍摄文身店时,团队成员会组成两人小组相互配合,一人假装成潜在顾客,同文身师询问价格和讨论图案,另一人则趁机偷拍。

“反正想各种办法,最终还是能拿到。”李涵在采访中说。

搜集完现场资料后,团队成员将使用建筑设计软件 SketchUp 建立三维模型,建筑、家具以及家具上的锅碗瓢盆等摆件,都被包含其中。之后,他们会对输出的二维图纸进行修改,调整观察角度、空间结构以及模型的线条。由于楼层之间会出现遮挡,他们还需将不同的楼层分离,以呈现室内陈设的细节。最终,经填色等后期处理,一张城市轴测图才算完工。

完成这一系列工作,需要一个近 10 人的团队,这个规模与完成几百平米的室内设计项目相近,不过后者带来的经济收益会高很多。

绘造社为现代汽车文化中心创作的巨幅全景壁画《798》,全幅宽约 14.5 米,高 12.7 米,15 人的创作团队花费了 4 个月完成这件作品。

尽管图书出版、出售海报、帆布包等周边产品、开设实体商店与微店,可以为绘图工作带来一定收入,但是绘造社目前的正常运转仍需依靠接手设计项目来维持。由于雇用 10 人规模的团队成本过高,在工作室固定的三名成员(包括李涵和胡妍)之外,他们时常需要招收在校实习生来推进绘图项目。

“如果从谋生的角度来看,我们应该去接更多设计型的项目,但存在的风险就是,项目做完,你觉得不是很理想,不是太拿得出手,我觉得精力非常有限,所以还是投入到做一样是一样的事情中。绘画对于我们来说是完成之后能达到我们自己的标准,绝对不是凑合应付。”胡妍在采访中说。

有鉴于此,建筑师李涵与设计师胡妍的工作,可以被简易地拆分成两部分,为自己绘画和为甲方做设计。他们的工作室“绘造社”在前一项任务上耗费的时间,占据了 2017 年的四分之三,与绝大多数为甲方服务的设计工作室对比,这个比重已足以体现他们的另类。

李涵将自己定位为“纸上建筑师”。在建筑圈,这同样是一个另类的身份。当其他建筑师致力于将漂亮的图纸变成房子时,他和胡妍却忙碌地在北京的不同地点间穿梭,试图记录下所见的一切细节,最后将它们绘制到一张张图纸上。

他们选择记录的对象,并不是城市中被精心设计过的时髦区域,而是“有些破破烂烂、自发建造、充满民间智慧的地方”,违章建筑、居民私自搭建的小房子以及一些建筑类型混搭的区域,都被包含在内。

他们描画的也不是正统的建筑图纸,而是普通人能读懂的绘画作品,只不过由于每张图的信息量太大,看起来仍会颇为耗时。

南锣鼓巷

三里屯

从某些角度看,这些城市轴测图可以被当做地图使用,因为出现在其中的建筑、街道、公共设施甚至是室内的摆设,都是依照实地的景物描绘的。

不过由于李涵和胡妍不时在表现手法上进行创新,这些依托现实创作的场景看上去并不那么写实。比如在《团结湖》中,所有的建筑与街景都是沿着多条朝向不同的 45 度轴线绘制,在观察不同的景物时,观众的视点会因此不断切换,这和只需以单一视角阅读的地图明显不同。他们还时常会将房屋的屋顶“掀起”或将建筑“肢解”,以展现不同楼层室内的场景,类似的图像并无可能出现在建筑图纸或地图上。

《团结湖》

《大栅栏》

李涵和胡妍想要展现的,是一种会让人感到震惊的密度,城市的生命力隐藏在其中,被具化为一块小招牌或临街小摊位。

“因为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,当它以那个密度呈现出来的时候,就会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。”李涵在接受采访时说。

没有适合的设计项目时,李涵和胡妍将精力全部放在了画图上。三里屯、798、南锣鼓巷、团结湖、什刹海以及大栅栏,都成为了他们的记录对象,前三者被集成了一册绘本《一点儿北京》,作为绘造社的代表作在 2013 年出版。

这本书还附了一本小册子《虚构》,包含了 6 张虚构的建筑图画,其中一张是对三里屯南 42 号楼未来的畅想——原先分布在底层的商店向高层蔓延,最终,整栋居民楼实现了全面商业化。

这个畅想像是一个预言。当李涵和胡妍在 2016 年夏天再度经过那栋居民楼时,分布在其中的商业设施已逐渐向高层攀爬。最顶层的一处空间,出人意料地开出了一间发廊,金光闪闪的霓虹灯像是戴在建筑顶端的一个皇冠,整座建筑被笼罩在一种处于巅峰状态的热闹之中。

不过,有一块蓝色公告牌立在地面上,上面清晰地印着“关于依法整治住宅楼‘开墙打洞’告知书”的大字,告知居民们,需“停止一切与开墙打洞有关的作业、经营或投资行为,并积极配合自行改正违法行为,拆除住宅楼主体外私搭乱建的违法建设、台阶及违规设置的广告牌匾,将擅自开墙打洞的房屋恢复原状”。

没有人理会它,霓虹灯仍在闪烁,被称为“脏街”的三里屯南街,依然人声鼎沸。

整栋居民楼唯一没有被灯光点亮的是中间楼层。李涵和胡妍后来发现,这些楼层其实是底商员工的宿舍。他们晚上在店里上班,白天回宿舍休息。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介入下,这栋居民楼内形成了一个可持续的生态系统。

不过这一切在李涵看来,更像是一场“末日狂欢”,害怕它们会消失,他仍用相机做了记录。

2016 年时的脏街 42 号楼,像一座不夜城

事情在 2017 年发生了急转。

4 月,挖掘机开始拆除违章的建筑设施,工人们则在另一边砌上新砖、安装窗户,恢复建筑原来的结构。尽管室外一片狼藉,但是室内的商业设施仍在运转。

8 个月后,脏街 42 号楼又变了一副模样,李涵“几乎认不出它来”:“一切都是新的,新的花坛,新的空调百叶,新的门窗,你再也没法想象它以前的样子了。它跟‘脏’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,干净、整洁,一幢崭新的居民楼。”

42 号楼内的商业设施全部消失,一切回到了 2008 年之前的原点。这栋居民楼在 10 年间的变化,被绘制成了四张轴测图,组成了绘造社的最新作品《脏街 42 号楼的轮回》,在今年以“城市共生”为主题的“深港城市\建筑双城双年展”上展出。

2017 年 4 月,政府对 42 号楼进行集中整治,一边拆违建,一边驻新墙,居民楼的商店仍在正常运转

2017 年 12 月,42 号楼和脏街都变成了一副崭新的模样,整洁得与脏扯不上任何关系

“在我看来这个楼更像一个迷你的城中村,而且它的过程是非常完整的,就是一栋居民楼慢慢发展,变成了娱乐楼,最后又被打回成居民楼。它自身形成一个完整的环。”李涵在接受采访时说。

回望过去令他和胡妍觉得有趣并选择记录的地点,李涵用“普普通通干干净净”来形容:“像三里屯那栋楼,现在变成了很干净的一栋楼,如果你纯粹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或者居住的角度去看那栋楼,会觉得好多了。但是在我看来,这就不是三里屯了。”

整改基本上抹去了一个城市 10 年的记忆。

如果依照绘造社记录城市中有趣地点的初衷,李涵想不出,下一步还有哪一个地点值得记录。不过这座城市逐步走向闭塞的过程,却为他提供了新的创作素材。

他和胡妍有了新的计划,即用连环画的形式来记录这座城市“从好到不好的过程”。

连环画的创作已在试验阶段,李涵和胡妍将摆放不同艺术家和建筑师的故事,用连环画的形式绘制出来,展示人物与自己的生活、工作空间之间的关系。此图讲述的是艺术家王光乐的故事。

艺术家谢墨凛

这是一种与全景式轴测图全然不同的记录方式,因为画幅有限,绘制的画面会简化很多,复杂的全景图所拥有的视觉冲击力会因此丧失,不过却可以通过完整的故事线呈现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。

他们希望借此创造一座虚构的城市,用艺术化的手法提炼现实中的原型,将不同地点的建筑及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件组合在一起,通过夸张与编排,组成一个新的图片故事,由此探讨城市究竟应该如何发展的话题。

“我觉得北京现在处于一个比较反面的阶段。我特别想记录这些。这个阶段不光是我困惑……这个阶段发生了很多事,比如拆墙打洞,以及前一阵先是发生火灾,之后开始疏散人口,又反弹。我们想通过这些东西,把当下这些正在发生的事情编排起来,因为这是特殊阶段,之后再去看可能会比较有意义,之前想象不出来,但是现在发生了。”李涵在接受采访时说。

来源:好奇心日报